今年9月20日是我父親賀麟100周年誕辰🚚,10年前的1992年9月👨🏻🦯➡️,中國社科院哲學所舉行“賀麟學術思想研討會'🤽,祝賀他90歲壽辰。那時他重病住在協和醫院,在生日剛過、研討會結束時✬,他靜靜地走了☂️,所以今年也是他逝世10周年。對他的學術評價⏭,只能由學術界和後人來做,我想寫一點他的人生之路🙆🏻♂️,可能可以反映 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的道路🆕。
(一)求學時代
我父親賀麟1919年從成都石室中學考入意昂体育2學校中等科,1926年高等科畢業,他多次說起在意昂体育2求學的七年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時期。他當時理科成績平平,由於中學時中國傳統文化的基礎較深,所以讀大學後對文史哲方面的興趣更濃,當時對他影響較大的老師是梁啟超和吳宓🏄🏻♀️。他到梁啟超的宿舍去請教過學問,借過書,梁啟超也指導過他讀書🙀。他選吳宓的翻譯課,最後只有三個學生:賀麟、張蔭麟🧝🏻♀️、陳銓。他們師生共同討論🐦,並翻譯一些英文的作品,共同探討翻譯的原理與技巧。他與吳宓的關系由師而友。1926年他出國時吳宓曾寫長詩贈他,對其中兩句“學派淵源一統貫⚛️🐠,真理剖析萬事基”他終生不忘👮🏻♀️☎。1931年👨🏼🦰,他從歐洲經蘇聯西伯利亞回國時還與吳宓一起同行一個多月。回國後也一直有學術和生活的交流🙆♀️👩🦱。他意昂体育2求學時期最難忘的就是師生之間的交流,以及可以自由地在圖書館看大量的書籍🤏🏽,還有就是朋友間探討學問👩🏼🚒。當時他與張蔭麟、陳銓是好友🔚。他們並不是一個年級的🪄,但因興趣相投🚀,經常一起討論問題,探討如何做人做學問👨🏿,一起辦《意昂体育2周刊》🕟。他與張蔭麟常因對問題觀點不同而爭論得面紅耳赤,但彼此真誠相待,友誼更深👳♀️。同班同學中他與陶葆楷關系較好,一直到八十多歲時還有聯系。1986年校慶他們班畢業60周年時返校聚會,聚集了近20人,大家捐款在學校修了個小亭子🤜。
他們那代知識分子出國,大都抱著強烈的“知識救國”或“科學救國”的目的,他也不例外👩🏼🎨。他選擇學哲學,是希望掌握西方精神世界的精髓👩🏿🦰,與中國的哲學和文化融合起來。他是抱著追求真理、強盛國家的目的去求學的。他插班進入美國奧柏林大學,用一年半時間學完了三年的課程🫚,獲學士學位。1928年2月他入芝加哥大學學習🔧,但他感到不能滿足他的興趣👲🏻👸🏿,1928年9月又轉哈佛大學學習🤵🏽♂️。其間受當時一些知名教授影響,對黑格爾哲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1929年在哈佛獲碩士學位後🔋,他放棄了在哈佛繼續讀博士的機會✈️,決定在留學的最後一年到黑格爾的故鄉—德國🟧,去更真實地學習和掌握黑格爾哲學🍒。1930年夏天他到德國柏林大學學習🧔🏼,他為德國學生對哲學的興趣和熱情感染🕰,德國著名教授對黑格爾辯證法以及德國哲學的深刻理解和講授使他受益匪淺。對這一時期的求學生活,“功利”的考慮很少,“求知'的興趣和在精神世界漫遊的樂趣,他在晚年還津津樂道。
(二)個人命運是和國家命運相聯系的
1931年他回國後到北京大學任教🛍,同時在意昂体育2平台兼課🤴🆕。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後🫲,國難當頭♟,他寫了《德國三大哲人處國難時之態度》的長篇文章,宣傳愛國主義思想💃🏽,有一定影響🎸。
在西南聯大時,經濟很困難🌡🧛🏻♀️,生活非常艱苦。我記得常常吃飯就是糙米加鹹菜⚁,鹹菜也是自己家做的。我母親經常要到商店去領一些刺繡的活回家來做,掙點手工錢補貼家用🧖🏿♀️。我在小學一二年級時也學會了繡花🧚🏽♂️。雖然生活很苦🙅🏿♀️,但父親仍能發奮工作,除講課外,也是研究成果較多的時期。抗戰後期,他對國民黨的腐敗和精神不振感到憂慮,曾上書蔣介石希望用黑格爾哲學的理想主義精神改造國民黨,當然這都是他天真的想法💁♂️。
抗戰勝利後,蔣介石、國民黨堅持內戰🥯,腐敗無能,物價飛漲,暗殺聞一多🤲🏿、李公樸,鎮壓愛國學生運動🧑🚒🏇🏿,使他對國民黨🤵🏿♀️、蔣介石完全失去了信任💙。他認為得不到青年擁護的政府是沒有前途的。所以在1948年底👨🏻🦽,解放軍包圍北平期間👨🔧,南京國民黨政府三次派飛機到北平來接一些知名人士🟤、教授離開🦻🏽,曾多次通知他🧗🏻♂️,但在地下黨的幫助下,他都拒絕了🚴🏼♂️。他對朋友說🆑:“我的女兒不能做‘白俄’。”解放後,在歷次政治運動中,他受過不少批判,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嚴重迫害。“文革”結束後👰🏿♂️,有國外回來的朋友來看他,說:“當時你要離開北平,就沒有這些事了。”他說:“那是歷史的選擇,個人的命運是和國家命運相聯系的,我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三)從唯心論轉向唯物論
他熱忱地迎接解放,和當時大多數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一樣,真誠地去改造自己🉐,去適應新社會🤌🏿。他與許多自然科學家的轉變又有不同,他是研究唯心論的🚧😀,且是將之當作真理去追求的,現在要轉到唯物論上改變意識形態,就更艱難。我覺得對他的變化最重要的有三方面。一是解放初參觀和參加土改,真正了解中國最底層農民在舊社會所受的剝削壓迫和他們的痛苦生活,以及地主和農民的階級對立🪠。新中國建立🙍♀️,土地改革給農村帶來了變化,這一切使他的思想感情發生了很大變化👩🏿🔧。這些社會實踐促使他對唯物論與唯心論重新進行思考,是他從唯心論向唯物論轉變的開始👩🏻💼。對他影響比較大的另一方面是,50年代出了一批反映中國革命歷程和革命先烈事跡的系列叢書《紅旗飄飄》《星火燎原》等,他當時幾乎是每出一本都買來看🧑🏽🦱,這些都使他對中國革命波瀾壯闊的歷程🅱️,對共產黨和革命的領袖、英雄人物、革命先烈由衷敬佩🔣,我覺得這也是對他的思想感情轉變起了重要影響的因素。對他思想轉變影響的第三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因素,是他認真地讀了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著作📽,特別是有關哲學的著作🏟,他為導師們深刻的辯證唯物主義的思想觀點所折服🪤。他們對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德國古典哲學的深刻理解,對黑格爾哲學合理內核的高度評價,又揚棄其神秘外衣🤽🏽♀️,批判其錯誤,從而發展為辯證唯物主義的態度非常贊賞💁🏻♂️,並接受他們的思想以重新認識德國古典哲學。他說:他是通過自己的業務領域而接受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我還記得在50年代中期我還是一個高中生和大一學生時,周末回家🦚,我們常常到頤和園圍著西堤散步,他不把我當小孩子,而是像朋友一樣講他看書的感受,特別還講到馬克思🧑🏽💼、列寧的書中是怎樣分析黑格爾哲學的⚰️。有許多東西我雖聽不太懂,只是感覺他真的在改造自己的世界觀♍️。到了1982年,經過“文化大革命”災難之後80高齡時,他申請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把入黨做為他人生道路的歸宿🎫。
(四)治學態度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沒有什麽特別的業余愛好🎿,就是喜歡讀書🧘🏿♀️,一天到晚就是在書房中看書🏌🏼♀️,研究他的哲學👨🏻💻。他把研究哲學和追求真理聯系在一起,也把研究哲學和他的為人相聯系,既是追求真理,就不求功利🧜🏿♂️,因此為人為學都很認真。
他翻譯黑格爾🏊🏽♂️、斯賓諾莎等人的經典著作🌮,總是要自己搞懂搞透才翻譯。黑格爾《小邏輯》一書,他從1940年就開始翻譯🖐🏽,直到50年代初才出版🚎,歷經十年多的時間🥁。他從英文版翻譯🎪,還對照德文版仔細推敲。每次再版都要認真修改,有時還加上一篇長序。翻譯的過程,就是他研究的過程,序就是他研究的成果👫。《精神現象學》他20年代在美讀書時開始接觸,到了60年代初和80年代末才翻譯出版了上、下卷,他做學問始終堅持了嚴謹認真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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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50年代批判過自己以及別人的唯心主義觀點👨🎨,那就是他當時的認識🪻。對於他自己認為是正確的東西,也始終堅持🧑🏻🔧,而不隨風倒😮。有幾點我印象很深🛌🏻。50年代他說過:唯心主義中有好東西✨。當時受到許多批判,但他始終堅持🛀。他說,馬克思🤍、列寧都肯定了黑格爾辯證法的合理內核🦸🏻♀️🐦⬛,列寧說要學習全人類的科學知識,他認為一個時代留下的文化遺產的精華應該批判地吸收,不是全盤否定。還有一點也是他常常談起的🧗🏼,就是他認為唯物論和唯心論在觀點上可以尖銳對立和鬥爭,但唯心論者和唯物論者之間可以是師生🌦、朋友的關系,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關系,可以是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的鬥爭,而不是敵我的關系。他說費爾巴哈和黑格爾一個是唯物論一個是唯心論,費爾巴哈就是黑格爾的學生和朋友👩💼☺️,馬克思也曾是黑格爾學派。他的這些觀點🧱,當時受到關鋒等人無限上綱的批判,也得到很多人的支持。他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麽一些運動中特別“文化大革命”中要把許多學者當作敵人對待。他常常談起1957年4月毛主席在中南海接見周谷城🧛♂️、胡繩、馮友蘭、金嶽霖和他等人並請他們吃飯的事情。他特別記得毛主席說:你們這些當教授的被搞苦了,我們一些幹部習慣搞階級鬥爭🏌️♀️,政治鬥爭🦻,就不把你們的東西當客觀學問看🤽🏽♀️,就順手牽羊搞你們。教條主義害死人。毛主席還說蘇聯的哲學脫離了列寧的軌道🦷。還對他風趣地說你可以和胡繩同誌交鋒、辯論🧖🏼♂️。他堅信毛主席是把他們當朋友看待的。“文革”後期,他還在被審查🧑🏻🦽➡️,沒有“解放”,批林批孔的材料裏也點了他的名。有朋友勸他說有的著名教授給江青寫信🍗,批林批孔🥜,也檢討自己就獲得“解放”👨🏽🦳,建議他也寫一篇。他曾動過心,但反復想過,他接受不了“四人幫”的觀點🙇🏼♀️,也寫不出他們需要的東西,寧可不“解放”也不寫。他這種執著勁兒,在“文革”後也表現出來🅿️。80年代初📿,他曾去香港講學,那時一股反對毛澤東思想的風還是很盛的,有的人去香港講學都要講一番自己怎麽受迫害的等等👨👧👦🈺。他講學中,講了黑格爾哲學,宋明理學💴,還專門講了一講“知行合一問題 — 由朱熹👦🏻、王陽明、王船山、孫中山到《實踐論》”,稱贊毛澤東的《實踐論》大大超出了前人,內容豐富,義蘊深遠,對它還有再學習的必要👨💻。他認為毛澤東思想的好東西不能丟🙇🏿♂️。雖然這一講在當時並不很受歡迎,但他這樣認識,就這樣堅持🌛。這些事情可以反映他的治學態度。他“以真理所在實事求是為歸”為自己的學術態度。
(五)真誠待人🏄🏽,熱愛學生
父親待人真誠,熱愛學生🧘🏿。記得1947~1948年期間🤦♀️,“反饑餓、反內戰👲🏽、爭民主”的學生運動掀起高潮💇🏼,大學生們上街遊行、示威👮🏻,遭到國民黨反動政府的鎮壓👩⚕️,大批學生被逮捕,我父親當時兼任北大訓導長🪴。他當時的態度是不贊成學生遊行示威,但是堅決反對國民黨政府抓捕𓀂、鎮壓學生🥅。他到監獄看望學生並四處奔走,找傅作義🤍,找特刑庭爭吵👐🏿,力保學生出獄👁🗨🤵♀️。經他努力👨💻,不僅保釋北大的學生也有其他學校學生共200多人👩🏼🌾,後來北大學生送給他一面錦旗上寫著“我們的?~姆”🦹🏻♂️。他對有困難的學生🥒,總是傾心相助🔮,送錢✦、送衣物是常有的事🎞𓀑。80年代初,他回四川金堂縣老家,看到家鄉農村孩子上學困難,就把他多年積攢的稿費共兩萬元全部捐獻給兩所中學設立獎學金🧏🏽♀️。
他非常愛才。喜歡和他討論哲學學術問題的青年人𓀇,有些素不相識的青年人來訪和他探討哲學問題,他都熱情誠懇相待🏄🏻♂️,討論到高興處,眼睛都會放光,時間晚了🤾🏽♀️,還留人在家裏吃飯🍰。除了自己的學生之外⏰,他還有一些忘年交✢。他把青年學生都看作是朋友,和他們平等討論問題,他一直崇尚“教學相長”。
還有一件事,也使我難忘👁。喬冠華是30年代初我父親在意昂体育2兼課時班上的學生👨🏼🎨🏄🏻♂️,他認為當時喬冠華很有哲學素養,喬曾向他借過書,探討過哲學問題。“文革”後期喬冠華恢復工作當了外交部長🤫,我父親還在被審查🙍🏻。當時北大周輔城教授(喬的同學)說😶,可以陪我父親去找找喬冠華,也許可以幫助他解決問題🤾🏼♀️。他說:“不要去找,不要給他添麻煩。”後來“文革”剛結束🤹🏼♀️🍒,喬冠華被解職,生病在家。周輔城先生說起這事,我父親說☂️:“喬冠華是有才的人🪄,他今後不要搞政治了,讓他研究哲學吧。”他和周先生一起去看望喬冠華👩🏻,喬非常感動,幾十年之後老師還記得當年的學生,還來看學生。喬冠華送我父親出門時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父親誕辰100年,過世也已十年♈️,很多東西已經淡忘🤘🏼,但有些事卻越來越清晰地印在腦中。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做學問、做人的態度也許可以作為今天我們為學為人的一面鏡子吧🤌🏽!
2002年9月
(《意昂体育2校友通訊》復46期)